如果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位少女的话,那就是空无一物。
眼神是空空的,语调是空空的,仔细观察的话,甚至会觉得这副躯体本身就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东西】也能称之为人吗?
可要是否认这点的话,对方却又确实是活生生的人类。
有人类的外貌,人类的温度,被针管抽血时甚至也会露出宛如人类的疼痛表情。
这之中一定有哪一步出错了,这不确定因素彻底将少女与人类的定义分离了开来。
究竟是什么。
自己在探寻的究竟是什么。
男子痛恨着这个愚昧而无知的自己。
在男子所经历的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中,一切都像是被设定好了路线的列车,循规蹈矩的前进着。
只要前进就够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思考,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有列车那样沉重,本该如此,可这辆破败的列车却在思考者一些不该被触及的东西,那些事物不断撕扯着男子的内心。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线,被拉长,再拉长,紧绷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然后,忽然在某一天,迎来了那个瞬间。
男子与少女相遇了。
【虽然有些突然,不过请稍稍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贫穷的村庄度过的。由于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平日靠着帮农活和村民的接济勉强度日。因为过于贫穷的原因,那个村庄的孩子几乎都得不到像样的教育,所有孩子只被允许上到小学为止,和现在比起来,那里的人们就像是还未开化的猴子。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在现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那里的人居然还在用天祈这种封建迷信来治疗热病。】
只是围着病患跳跳舞,就能够治病了,如何,很搞笑吧?
注视着男子勉强到狰狞的笑容,少女不发一言。
【也算我比较幸运,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位流浪的旅人。他自称在山中寻找草药时迷了路,后来遭遇了野兽的袭击,好不容易逃到了有村落的地方。村里人并没有怀疑,把他安置在了我和姐姐的家里。】
【从那时起,命运改变了。】
【那位旅人从前是军营的医师,退役后开始到处旅行,他的随身行囊中有大量医学书籍,我就像是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湖鱼一般,如饥似渴的接收着各种知识。那位旅人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他在村落居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期间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或许现在还是连字都认不全,在那个狭小的地方愚昧的活着。】
【那个时候,我感到非常的幸福。旅人临走前留给了我许多书籍,我就像是村里唯一拥有宝藏的人一样,即使周围人依旧是如此愚笨,能分享感悟的人一个都没有,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但是这份幸福是虚假的。
愚昧是罪恶,在这种群体中异于常人更是不幸的开端。
男子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日子。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患上了肺病。】
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村里的长辈认为是外邦人进入村落带来了邪灵附身在了姐姐身上,他们蛮横的带走了姐姐,将她关在了祭祀堂里。整个村子里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这根本不是什么邪灵作祟,只是普通的疾病罢了。我向村民抗争过,反而遭受了一顿毒打,果然再怎么摆出温和的样子,畜生终究是畜生。】
少女将右手放在了膝盖上,就在她往日翻动笔记本的位置。
【跳舞的话,就能好起来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男子咆哮了起来。
【那群猴子把姐姐放在村里的祭祀台上,在周围点上火把,就那么放置了三天三夜。直到死前,姐姐还坚信着自己会好起来。】
从那时起,男子明白了,无知会带来不幸,愚昧意味着罪孽。悲剧的人生步上了正轨,历经长时间的磨砺,变为了如今这个【人类】。
少女将平淡无波的目光投过去,透过那个名为“鸬实”的人类外壳,注视着里侧的东西。
眼前这位事业有成的医生,毫无疑问,是坏掉的但是。
【只凭这样的话。】
只凭这样的话无法成为这个男子陷入痛苦的理由。
【啊啊,你说的对。我可是个医生啊,无论是怎样的死亡,在过去了那么久以后,心里的仇恨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
鸬实用阴翳的眼神注视着前方。
他真正无法原谅的是,历经了十几年的光阴,在犯下了那样滔天的罪行后,那里的村民依旧那么愚昧而丑陋的活着。
为什么这样就满足了呢?你们连这个世界的亿分之一都不曾知晓啊!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无知的怪物,那么我姐姐,我姐姐她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
被熊熊燃烧的怒火折磨着,彻夜难眠的男子,在某一天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
鸬实撕裂嘴角般的微笑着。
【那之后,我亲手研制了那个病毒。】
那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的高危病毒,实际上由于其引发的戏剧性后果,许多人都戏称其为“屠夫”病毒。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消灭了一个村落后,又不留痕迹的消失。
【其实那时候研究人员再细心一点的话,就能发现祠堂的水有异样了,那份愚昧最后竟成了我免罪的理由,真是讽刺啊,哼哼,哈哈哈哈。】
我所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男子的双眼如此诉说着,可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凄惨。
【告诉你这些的理由很简单。】
少女就像是男子正常行驶的人生轨迹中的一颗螺丝钉,像人类又不似人类,介于里与表之间,一无是处活着的幽灵。
男子无法容忍能够如此存在着的少女。
【我,不能理解。从我出生起到现在,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错误的,我是世间规则忠诚的执行者,我是,我是唯一没有理由受到惩罚的人。】
既然如此。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明明坚信着自己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但从那以后,被梦魇折磨到夜不能寐的地步,那些模模糊糊的梦境能让人每晚都从睡梦中惨叫着醒来。
鸬实双手抓住头颅,嘶吼已变成了悲鸣。
【神什么的东西哪里都不存在,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但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的话……】
并不存在于膝盖上的笔记本被合上了。
【是鸟呢。】
【……什么?】
没有理会对方不明所以的眼神,少女又重复了一遍。
【鸬,是鸟的名字呢。】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少女自顾自的进行了下去。
【我讨厌鸟类。明明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翱翔于空中的生物,却终究会坠落在地表,成为走兽的食物。】
对于一生都只能匍匐于大地的走兽来说,生来就拥有天空的生灵是傲慢的。
这份傲慢无可饶恕。
然而讽刺的是,这占据天空的傲慢生物,结局最终也和只能仰望天空的走兽一般,化为尘土成为大地的养分。和这凄惨的结局相比,先前的妒忌就如同戏言般可笑。
【你也是一样的吧。或许还要再凄惨些吧。】
面对这种说辞,鸬实无言以对。
讨厌异常的事物,除了规则以外一无所有的男子痛恨着眼前的少女。
憎恶,却又妒忌着。
那双什么也没有在注视的眼里,不知为何,透出了些许怜悯的神色。
【明明是鸟却再也不能飞翔,你的翅膀在那个时候早就折断了吧。】
少女说道。
【鸬实先生会做梦吗?鸟儿是不会做梦的,但是你却会,很可悲吧,再怎么和鸟类相像,终究只是个人类。】
少女又说道。
害死了村民,贯彻了正义,最后却被规则束缚的男子不顾一切的大声悲鸣着。
【救救我啊,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吧。】
【那种事我做不到,你明明很清楚的吧。】
这样说完后,少女眼中那轻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神色也消失了,一切都恢复成了空寂的状态,鸬实哑口无言的注视着桌面上因刚才的一时激动而被揉成一团的纸张。
屋内安静了片刻,随后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我可以进来吗,鸬实先生?】
【……请进。】
我是不是稍稍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呢?推门进入的女性一边毫无诚意的道着歉,一边大步迈进了屋内。自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没有从医生的身上移开过。
【稍稍有点重要的事要讲。】不速之客亲昵的站在了男子身边,右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医生放在桌上的手,同时,冰冷的视线终于投了过来。
你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哦。那双眼睛这么说着。
冰寒刺骨的感觉直到门在背后合上也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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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川的记者有着宛如铁壁般的精神。
寻根究底,不畏阻碍。
这份野兽般的执着让同行的人望而却步。
而在这个巢穴之中,名为塞壬的女性更是优秀到了可怕的地步。连续三年多次挖掘出了重大新闻,为了获得真相不惜采取近乎蛮横的手段,因为这样的传闻,同事们在背后甚至给她起了“壁之女王”的外号。
但是这份优秀是不容置疑的。
穿着老旧外套的年长男子眯着眼审视着女性利落飒爽的容姿。
【比想象中更漂亮啊,是混血吗?我说你啊,该不会真的是什么海上女妖吧,嗯,我先堵上耳朵比较好吗?】
【不好笑的笑话先放在一边吧。】就连声音都透着利落的气息,但比起让人感到无礼,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
【好好,女王小姐,找我这种老头子是想问什么呢,先说好,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哦?】
【需要先来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我喝不惯年轻人的东西。不过酒的话我来者不拒,哼哼。】
【那么我开始提问了。】
塞壬探究的目光落入对方的眼中。
【有关物葬及鸣常村的一切,希望你告诉我。】
因为是意料之外的问题,老人闲适的表情有了一瞬的裂纹。
【物葬?】
【没错。】
【为什么问我这个?】
塞壬露出了果然这么问了的表情。
【英才先生,自由作家,擅长民俗类惊悚小说,六年前曾出版小说《无名村落》,书中村落以鸣常村为原型,而且确实提到了物葬。】
比起采访,更像是审问。
【……了解的真清楚呢,那本小说是失败作,上架不到三天就被回收了。】
老人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介意我抽烟吗?】
【请便。】
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后,深深的吸了一口。
【哈,但是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它,怎么说呢,哼,挺高兴的。】
塞壬仔细的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恕我直言,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呢。】
【嗯?我不高兴吗?怎么会呢,哈哈哈,我可是把一切都赌在那本书上了,一连几年潜心钻研,野心勃勃想当个大作家,最后反而一无所有,老婆也好女儿也好,全都没有了。】
【全部?】
【嗯。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年轻时候入股还欠了债,所以真的是,把一切都堵上了。】
虽然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该悲伤的时候还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那还真是遗憾。】
【同情别人的时候带点同情的表情比较好哦,小姑娘?】
【请别搞错了,我并不是在同情你。】
如同试探领地的野兽,塞壬前倾身体,紧紧注视着对方。
【并不是同情。】
又重复了一遍。
【啊,呃,你这是?】
确实感受到了对方的无措,这只野兽点到即止的收起了爪牙。
【理由很简单,你的作品,毫无疑问是篇优秀的佳作。】
这下对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嗯……谢谢夸奖,但是……】
塞壬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在六年前,赌上一切写出的小说《无名村落》,无论从构思,写作手法还是情感表达上都称得上是上佳,这样的小说不出一星期就会成为畅销小说。】
【你忽视了我之前说的话了吗?】老人露出了不悦的表情,【那本小说上架不到三天……】
【并没有上架。】
【啊?】
【你写的小说,实际上并没有上架。可能书商“虽然试着做过宣传了,不过很可惜,你的小说无人问津”这么对你说了吧,很可惜,大多数人都没能有这个机会拜读你的小说。】
【……】
说不出话来。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这位上了年纪的作家有些难以接受。
【顺便一提,你现在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呢?】
【……帮杂志社写些小故事。】老人讷讷的答道。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希望能以研川集团的名义,帮助你把你的小说再次出版。】
虽然理不清很多事情,但这句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老人枯萎的眼眸中透出了一点光亮。
【现在可以告诉我关于物葬的事情了吗?】
【啊啊,如你所愿。】
塞壬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先喝点酒吃点东西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大白天喝烈酒可不行。】
酒足饭饱后,真正意义上的采访开始了。
【嗯,该从哪里说起呢?说实话,我对这些的了解也并不多。】
【你最初是从哪里得知“物葬”这个词的呢?】
【让我想想,嗯,应该是祖父说的故事吧。】
【故事?】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说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故事,现在想来,正是受了祖父影响,我大学才会选择了民俗专业啊。】
在对方感慨的时候,塞壬迅速在笔记上记了下来。
【什么样的故事呢?】
【具体的记不清了,大概是是饱受痛苦的人类向神祈祷,然后受到了拯救的故事吧……这种故事,哪个时代都不嫌多。说起来,有个片段倒是一直记的很清楚。】
【是什么?】塞壬紧接着提问。
【“在众人的祈祷声中,那古老的器物一日日光鲜了起来,终于,他们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老人停顿了一下。
【祖父说过,这就是“物葬”。】
所谓物葬,就是让“死去之物”获得新生的过程,被祭祀的物品往往本身是无生命的,而在这个过程之中,神诞生了。
这是老人六年前在书中所写。
【这段描述也是你祖父告诉你的吗?】
【大概是吧,那段时间我灵感不断,各种奇思妙想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太清了。至于对鸣常村的了解只是在图书馆阅读了所有公开资料的程度,你应该也看过那些资料了。】
塞壬搁下了笔,思索了一会。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当作家了呢?】
起先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但很快意识到面前的人对自己的人生经历有相当的了解。
老人犹豫了片刻。
【说出来你可能会不相信。】
【什么都好,告诉我吧。】
【我……做了一个梦。在那天以前,我只是个普通的民俗学者,并且打算把这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但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我是一个村民,和周围人一样,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就这样一直祈祷,过了很久很久,黑暗里出现了一丝光芒。】
【我看到了神诞生的瞬间。】
【即使是梦,我也难以忘记那美丽的瞬间,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梦,才会这般美好神圣吧。那份感动直到我醒来也不曾消失,我决定用笔把它记录下来,但是无论如何都体现不了它的美,于是做了很多很多练习,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是个小说家了。】
一口气说完后,年长的作家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是段不错的小说题材。】
【你不相信我?】
【不,我信。】
得到的肯定回复似乎极大地取悦了对方,老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虽说只是传闻,据说我家祖上是从鸣常村走出的村民呢。】
【不是据说,你的祖上确实是鸣长村的村民。】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家事。你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吗。说起来你说我的小说从没有上架,你是在哪里看过的呢?】
【这就要感谢某个有趣的小偷了。】
塞壬起身帮对方空了的酒杯里重新倒上半杯酒,【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那我的小说消失的原因?】
【就如你隐约推测的那样。】
一口气将酒饮尽,老人再次审视般望向被人以铁壁相称的女性。
【在最后,让老头子我来问你个问题吧。你认为物葬这种民间传说,最让人着迷的是哪点吗?】
【被供奉的器物?】
【不。最让人着迷的是,这个从无到有的过程。】
这个神灵,是从【无】中诞生的。
走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时,塞壬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连那位作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那个在梦中见过的绝美瞬间,令他感动到甚至改变了人生规划的场景,为什么最终成为了惊悚小说的素材。
可以选择的题材有很多,但偏偏选择了这一种。
这是否是无意识的行为,她无法得知。
【惊悚啊,不太像是日常生活中能碰到的事呢。下回见面时再聊聊好了。】
这么做下决定的记者小姐很偶然的向路过的楼间窄巷里瞥了一眼。
【…………】
三分钟后,面对被残肢和肉块溅满的墙壁,塞壬从包中拿出了手机和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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